确诊癌症晚期七年后,被创新药改变的人生
文 | 刘少明
2018年的广州,湿热得让叶孜喘不过气。
凌晨三点,叶孜又一次惊醒。黑暗中,他摸到脖子右侧那个小小的硬块,最近好像开始“长大”,像一颗突然苏醒的种子,不痛不痒,却让人不安。
与此同时,头痛、耳鸣的症状出现得愈加频繁,擤鼻涕还有血丝,让他再也无法用“只是熬夜太多”的理由说服自己。网络搜索的结果触目惊心——“与鼻咽癌的症状高度吻合”。在家人“早点去看看”的劝导下,几天前,叶孜终于走进了医院。
看着医生开具的长长的检查单,叶孜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检查得太细了”。
等待结果的那一周,每个夜晚都变得格外漫长。他总是像这样突然醒来,但又不断安慰自己:“万一是良性的呢?”然而,七天后,摆在叶孜面前的,是一份“确诊鼻咽癌Ⅳ B期”的通知。
在中国南方,这样的故事并不罕见。
鼻咽癌这种起源于鼻咽部黏膜上皮的恶性肿瘤,是一种典型的“地域性癌症”。全球每年约13万新发病例中,近半数来自中国[1];而两广、福建等华南地区更是高发区[2]。
“广东癌”这个别称,道尽了鼻咽癌的地域特性。研究表明,南方高发这一特性,与南方湿热的气候、咸腊饮食习惯、EB病毒感染、基因遗传、人种等多重因素密切相关[3]。
早期鼻咽癌患者治疗后五年生存率可超过95%[4]。但令人扼腕的是,80%的患者初诊时已如叶孜一样属局部晚期[5]。
这是因为鼻咽癌常起源于咽隐窝,这个部位在临床上比较隐蔽,且患者可能长期无症状。认知的错位更是让其确诊困难,许多人甚至等到出现七大典型信号——回吸性血痰、单侧鼻塞、耳鸣、听力下降、持续头痛、面部麻木或复视时,仍误以为是鼻炎或颈椎病。

鼻咽癌早期症状容易与普通鼻炎、感冒混淆,导致延误治疗。(视觉中国/图)
确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叶孜都很懊恼:“怎么会这么倒霉?为什么不早一点去检查……”三十多岁的年纪,房贷、孩子、父母养老——这些责任像潮水般涌来,让他夜不能寐。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场无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困在治疗“空白区”
2022年下半年,CT影像上再次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幽灵”。
肺部第二次发现的结节刚刚通过化疗及消融疗法清除,半年后的复查却显示,新的结节已在消融疤痕旁悄然萌生。“第二次转移治疗后,我就担心会控制不住。”叶孜的声音因多次放疗变得嘶哑,语气中满是疲惫。
担忧成了现实。
从初次确诊到第三次转移,他已经接受了三种不同类型的化疗,累计十八期疗程。初次化疗进行到第三期时,剧烈的副作用至今记忆犹新——“坐着也不舒服,躺着也不行,完全没有胃口,吃东西会吐”。六个疗程的放化疗结束后,他虚弱到无法坐起,体重骤降十多斤。
比副作用更让人绝望的,是治疗的路越走越窄。
“如果继续使用同类药物,身体可能产生耐药性,不仅治疗效果不佳,还可能对免疫系统造成更大的伤害。”在中山大学肿瘤防治中心(以下简称“中肿”)的诊室里,叶孜的主治医生,也是科主任导师的张力教授提醒道。
面对身体的透支与潜在的耐药风险,叶孜选择暂时“鸣金收兵”,回家调养。然而半年后,复查报告上再次扩大的阴影,迫使他重新踏上求医之路。但这一次,还能用什么药?
数百公里外,萧朴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当他走进福建省肿瘤医院时,双侧颈部已经因淋巴结肿大而异常凸起,“一个脖子堪比两个粗”。因为“不痛不痒”,这个变化被长期忽视,直到首诊即确诊鼻咽癌晚期。
规范的放化疗之后,影像报告上依然能看到残留的淋巴结。随着靶向药物、免疫药物相继问世,萧朴尝试了各种维持治疗方案,病情却始终未能完全控制。
最终,肿瘤还是复发了——局部肿瘤重新长出,淋巴结继续肿大,甚至逆流至眼睛、腮腺等部位。“后来整个脖子就像长出一个蘑菇,鼓得都快破皮而出了。”
“长在体表的肿瘤,看着它一天一天变大,对患者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心理折磨。”在鼻咽癌领域的三十年,福建省肿瘤医院鼻咽癌诊治中心的邱素芳教授见证过太多这样的绝望,“很多患者找到我们的时候已经是三线及以上的了,大部分的药都试过了” 。
医学进步确实带来了希望。邱素芳教授提到,近五十年来,得益于调强放疗技术的进步以及靶向、免疫药物的出现,“鼻咽癌的五年生存率已经相较过去的45%有了极大的提升。但仍有约20%的患者会出现复发或转移。这部分患者的治疗不仅是难题,更是空白”。
中肿内科副主任医师周华强进一步解释了“空白”的具体含义:“晚期复发转移性鼻咽癌患者的治疗非常有限。一线标准治疗一旦失败,后续就缺乏标准治疗方案。虽然可以尝试其他化疗、靶向或免疫方案,但总体客观缓解率(ORR)仅在30%左右,中位无进展生存期(PFS)即病灶不再增大的时间段,只有四个月左右。晚期患者的五年生存率不到20%。”
对于叶孜和萧朴这样的患者而言,他们被困在了这片缺乏标准治疗方案的“空白区”——前线的武器已经耗尽,后线的补给却迟迟未到。
多一条路
当治疗路径几乎穷尽,叶孜站在了选择的十字路口。张力教授给了他一个新选项——不再重复同类常规方案,而是加入一项新药的Ⅲ期临床试验。
“我当时也挺纠结的,问了挺多人,查了很多资料。”叶孜回忆,虽然不记得具体名字,但知道这是一种有两个靶向的药物,能“有针对性地去杀死病灶细胞”,避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在希望与忐忑交织中,叶孜成为了临床试验组的一员。这里汇聚了一群特殊的“战友”: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大哥还在上班,只是固定时间来医院治疗;院内走廊里挂着的电视一直放着八段锦节目,一位七十多岁的奶奶总是学着比划,还时常开导他“你看你比我年轻那么多,要坚持下去”。

病房里的老人。(视觉中国/图)
随着组内好消息陆续传来,这个特殊的群体在相互鼓励中,看到了希望。
作为入组患者最多的分中心负责人,邱素芳教授见证了患者的改变。“传统化疗做四到六期,很多患者就坚持不下去了。而ADC药物主要毒副反应是骨髓抑制方面,我们可以通过定期复查抽血进行干预。”
这些不同的治疗体验,源自肿瘤治疗领域的前沿突破——抗体-药物偶联物(Antibody-Drug Conjugate,以下简称ADC)。这类药物通过连接子将靶向分子与细胞毒素偶联,使其兼具高靶向性与肿瘤细胞杀伤力,因而被称为“精准导弹”,成为近年来靶向治疗中发展最迅速的药物类别之一。
叶孜与萧朴们参与的这项临床试验,正是ADC领域的代表之一——双抗ADC iza-bren的研究,这是一项由中肿的张力教授团队牵头,覆盖全国55家研究中心,针对鼻咽癌后线治疗的随机对照III期多中心临床研究。
作为研究者之一,周华强表示:“患者已经用了目前指南上所能用的方案,我们的研究正是为了填补这片后线治疗的空白。”
iza-bren的源头可以追溯至2015年,这是由中国创新药企百利天恒自主研发的药物分子。早在十年前,百利天恒就已开始投入大量资源进行靶点探索、分子设计与平台搭建。
2023年美国临床肿瘤大会(ASCO)上,iza-bren出色的早期临床数据引来国际瞩目,数家全球医药巨头当场抛出橄榄枝。同年12月,百利天恒以84亿美元授权百时美施贵宝共同开发,创下当时中国创新药出海授权的最高纪录[6]。此后,iza-bren的临床开发进程进一步提速,驶入快车道。
“这也是目前我们知道的,全球同类药物中唯一进入III期临床试验阶段的品种。”周华强解释道,“双抗”意味着能同时靶向表皮生长因子受体(EGFR)、人表皮生长因子受体 3(HER3)两个关键受体,这样的设计犹如一套“精准制导系统”:由EGFR×HER3双特异性抗体作为“导航头”;稳定的四肽可裂解连接子作为“连接臂”;新型拓扑异构酶I抑制剂有效载荷则作为“战斗部”,精准杀伤肿瘤细胞。
“超过80%的鼻咽癌肿瘤中不仅表达HER3,还存在EGFR过表达,且与不良预后相关。” 周华强指出,所以iza-bren的双靶点设计巧妙地解决了两个关键难题:一是覆盖更多患者,避免因单一靶点漏诊而错失治疗机会;二是应对肿瘤异质性,减少耐药风险。
2025年10月19日,在欧洲肿瘤内科学会年会(ESMO)现场,周华强公布了研究的突破性成果:客观缓解率高达54.6%,中位无进展生存期达到8.38个月,疾病进展或者死亡风险下降了56%。“有效率比传统治疗翻了一倍,疾病控制时间也翻了一倍。这意味着,晚期鼻咽癌患者真正多了一条路。”
此项研究入选了2025 ESMO“最新突破性摘要(LBA)”,研究成果同步发表于医学期刊《柳叶刀》主刊[7]。鼻咽癌领域的关键贡献者、香港中文大学Anthony TC Chan教授在同期发表的述评中写道:“这是全球首个针对鼻咽癌后线治疗的III期研究,基于这些积极结果,ADC药物将成为未来鼻咽癌治疗的基石。”

中肿的周华强在ESMO大会LBA环节作报告。(周华强 / 图)
从叶孜重燃希望的语调,到萧朴逐渐恢复的体重,到病友间的温暖鼓励,再到全球顶级学术期刊的认可——iza-bren的故事,不仅是一款新药的研发历程,更是中国创新药企在精准医疗时代,为那些曾身处“治疗空白”的晚期癌症患者,开辟出的一条新生之路。
当生命与医学共同破晓
清晨六点半,叶孜的跑步鞋准时踏过小区步道。3公里,配速7分钟,这是他每日雷打不动的晨课。对一个经历过三次转移、十八期化疗的晚期鼻咽癌患者而言,这样的日常尤为难得。
这份来之不易的晨间时光,正在通过监管部门严谨的审评流程,有望在未来转化为更多患者的希望——2025 ESMO 召开前一个月,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药品审评中心(CDE)已正式将 iza-bren 纳入优先审评名单,适用于既往经PD-1/PD-L1单抗治疗且经至少两线化疗(至少一线含铂)治疗失败的复发性或转移性鼻咽癌患者。
“当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研究究竟是行还是不行,毕竟还没有正式上市。”回忆起参与临床试验的决定,叶孜坦言曾经的担忧。如今得知iza-bren进入优先审评,已重返工作岗位的他觉得当初的选择既正确又幸运,“当时还有一些没有参与研究的病友,(快要上市的这个消息)应该对于他们来说是好消息,有机会的话也想转告他们”。
这段入组的经历也改变了他对治疗的认知:“我们在努力提高身体素质的同时,医药也在不断地突破。现在比起十几年前已经好很多,多了很多选择,包括设备、药物、治疗方案,都在不断地进步。所以先扛住啊,然后等着它慢慢地突破吧。”
这种“扛住”的生存哲学,正在重塑晚期肿瘤的临床管理。
“我们现在也会跟晚期的患者说,你要把它当做是慢性病。”邱素芳教授表示,“随着免疫和靶向治疗时代的到来,我们希望早期鼻咽癌的五年生存率能够超90%,甚至将其转变成一种可治愈的慢性疾病。”
从“绝症”到“慢性病”的认知转变,离不开以iza-bren为代表的中国创新药的支撑。
作为一种中国华南地区高发,却在全球患者规模上不占优势的癌种,晚期鼻咽癌长期处于国际新药研发体系的边缘地带。“但具体到每一个晚期鼻咽癌患者,新药的需求非常迫切。”百利天恒研发负责人坦言,“更重要的是,iza-bren的疆域远不止于鼻咽癌。”
据了解,由于EGFR和HER3在多种实体瘤中均为高表达,iza-bren有望成为一款“广谱ADC”药物。从目前已读出的临床研究数据来看,iza-bren在多个癌种的治疗中表现了显著优于现有针对性标准方案,或至少与之相当的数据信号。
目前,iza-bren已在全球开展四十余项临床试验,其中包括十项Ⅲ期大型随机对照试验,覆盖肺癌、食管癌、乳腺癌、卵巢癌等多个癌种,还有八项适应症被纳入突破性治疗品种名单。
“按照当前海外临床研究进度,预计2029年在海外上市。这意味着中国患者将提前三年用上这款本土研发的创新药。”百利天恒相关负责人补充道。

张力教授(左一)在媒体发布会现场展望iza-bren将令全球患者受益。(张力教授 / 图)
新药突破叙事的背后,是无数个体命运的悄然改变。
南方湿热依旧。但在这片被鼻咽癌阴影笼罩的土地上,新的希望正在萌发:生活可以重建,未来值得期待。
在这个中国创新药崛起的时代,希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照进现实。
当科技之光照进生命的幽谷,那些曾被困住的晚期患者,终于窥见了新生的曙光。
(文中叶孜、萧朴为化名)
(转载自南方周末)
参考资料:
1.Chen Y P et al. Nasopharyngeal carcinoma. The Lancet, 2019.
2.中国临床肿瘤学会(CSCO). 鼻咽癌诊疗指南. 人民卫生出版社.2020.
3.吕昀鸿,林爱华.鼻咽癌的危险因素研究进展.中国医院统计, 2021.
4.Allan Hildesheim.在高发地区筛查鼻咽癌.广西医科大学学报, 2024.
5.Siak P Y et al.Current Status and Future Perspectives about Molecular Biomarkers of Nasopharyngeal Carcinoma.Cancers, 2021.
6.经济观察网.创新药出海新纪录:百利天恒ADC药物84亿美元授权BMS. 2023. https://www.eeo.com.cn/2023/1212/618718.shtml
7.Yang Y et al. Izalontamab brengitecan, an EGFR and HER3 bispecific antibody–drug conjugate, versus chemotherapy in heavily pretreated recurrent or metastatic nasopharyngeal carcinoma: a multicentre, randomised, open-label, phase 3 study in China. The Lancet,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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